四周都是木板發霉和生物腐敗的氣味，要是待久了些，彷彿就會順著衣襬和髮梢爬滿全身，揮之不去。

​

她起身，身上已經鬆開的束帶扣環隨之叮噹作響。

 

若還待在那頭，會有人挺怕這個聲音呢。

 

「嘻嘻、嘻、不知道這兒有沒有害怕叮叮噹噹的鬼呢？」

 

她習慣性地自言自語著。

 

與唱歌時宏亮而厚實的音色不同，用刻意為之的甜膩精心堆砌起說話用的聲線，恰到好處，並不會使人聽著覺得牙疼。

 

即使沒有任何人在場，她仍會自得其樂地鋪起這層偽裝。

 

而她並沒有預料到方才在腦中嗡嗡作響的冰冷聲線會再次響起。

 

『否定，此處並無弱點為金屬碰撞聲的殺人鬼。』

 

那雙意興闌珊的藍眼睛忽地亮了一瞬。

 

「原來妳會跟我說話啊？呀、妳叫甚麼名字呢？小妹妹。甚麼名字呀？嗯？」

 

『是的，我是系統No.92，您可以隨意更改我的名字。請問要以小妹妹更名嗎？』

 

「嗯呢好臭……這裡跟那裡比也沒新鮮到哪兒去啊……吶，沒有好玩的嗎？跟我玩、跟我玩、跟我玩呀……不是來跟我玩的嗎？」

 

『否定，此處並無可提供人類娛樂的設施。請問要以小妹妹更名嗎？警告：目前行進速度30秒後，宿主正前方將進入觸手樹的生長範圍，行動建議：請迴避此行進方向。』

 

在對話——勉強算是對話——的過程中，她以驚人的速度，沒有遲疑地，離開了方才清醒的木屋，一路疾走，穿越搖晃殘破的木棧往樹林而去。

 

「騙我，妳這個小騙子！小騙子妹妹！小騙子、長鼻子、嘻、這不就是好玩的嗎？」

 

並沒有因No.92的警告而停下，她更加雀躍地一步一蹦跳，加速奔向圍繞在湖水四周的深林。

​

『否定，本系統不含說謊的功能。請問要以小妹妹進行系統更名嗎？警告：宿主已進入觸手樹的生長範圍，行動建議：折返方向回到湖中小屋。』

 

『警告：觸手樹為激活狀態，將會積極搜尋生命體並攻擊，行動建議：折返方向回到湖中小屋。』

 

『警告：目前行進速度5秒後將進入觸手樹的攻擊範圍。行動建議：迴避方向並折返回到湖中小屋。』

 

進入森林後就持續無視No.92一言不發的她，忽然停了下來，就在No.92報出5秒距離的瞬間。

 

「吶，小妹妹，妳有沒有比較……嗯、比較激進一些、比較有侵略性的語音模式呀？妳現在這樣聽得我好煩好煩呢……好煩好煩的呀——」

 

她隔著衣袖輕輕撫摸手中的球棒，笑盈盈的眼神中沒有一絲溫度。

 

​

​

 

在威脅過後，No.92那機械調性的童音再次響起，回應的節奏仍是那樣制式。

 

『系統正在處理您的指令。』

 

縱然她的口頭威脅像是拳頭打在了棉花上，但或許是因為這反應有些異於常人——嚴格上來說No.92確實也不是人——讓她對這個聲音又更感興趣了。

 

『親愛的宿主，以下是您可選擇的方案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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選擇前可查詢各別模式之說明，請問需要更改為何種模式？』

 

「嘩——每個縮寫都是SM欸，妳好壞喔小東西，討厭、小孩子懂這麼多嗎？妳是不是在暗示人家甚麼呀？」

 

她又往前走了幾步，接著向後跳起一個後空翻滾一圈半，落地前用球棒的前端支地再小幅度彈起，又退轉半圈。

 

眨眼功夫已經從方才的站點退後了約十公尺。

 

黑暗中，方才出擊的觸手正緩緩地收回。

 

『否定，無法理解您的意思，系統選項並不含暗示語句。請問需要更改為何種模式？』

 

「嘻嘻嘻……哎呀妳真可愛。死亡模式，謝謝。」

 

『指令確認。系統正在導入死亡模式。』

 

No.92靜默了約10秒後再次開口，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設定上的區別，但她的口氣聽上去似乎有所改變……

 

『前方十公尺確認為觸手樹群。觸手樹(Tentacular tree)為進攻性擬態(Aggressive mimicry)物種，其枝藤茂密，樹皮粗糙但帶有光滑感，在視線不佳的環境下，將難以分辨祂與普通樹種的差——』

 

「嘿，這兒不是生物學講座，親愛的，省省那些廢話。」

 

她又往前走了幾步重新拉近距離，已被驚動的觸手樹正在暗處蓄勢待發。

 

而她也一樣。

​

『指令確認。觸手樹的攻擊方式：捕捉、纏繞、絞殺，攻擊速度：快速，生物習性：群聚。其中一種觸鬚之絨毛具有微量神經性毒素，用以阻斷神經末梢乙醯膽鹼的釋放。並且，其樹液含有催情成分。』

 

「聽起來是個著急的傢伙呀。」

 

『規則警告：殺人鬼是無法被擊殺的，宿主攻擊的最大成效為暫緩其攻勢。』

 

「好糟糕，這樣的話我真是劣勢呢，既然是遊戲，怎麼能不讓我殺怪呢？爛公司！爛公司！爛遊戲！一點都不好玩兒！」

 

『規則說明：本系統之最終目標為成功開展一段雙向愛情關係。(The goal of this game is to successfully begin a romantic relationship.)』

 

她幾乎可以生動地想像出，No.92說這些話時候有多麼面無表情。

 

「Whatever.」

 

＊

 

再次走到攻擊範圍的極限邊界，她調皮地揮舞著手中球棒挑釁她的敵人——她的掠食者。

 

那些觸手在球棒跨入攻擊範圍內的第一瞬間進行了襲擊，在昏暗的環境下，她勉強粗算出約有二十條左右的觸手會在這個距離同時出擊。

 

她稍微費了點勁——畢竟是第一次的試探，謹慎些總是好的——將球棒巧揮舞得像長劍般靈活，一一躲開襲來的觸手。

 

可惜鈍器對這樣柔韌的目標殺傷力是很低的，要是手裡的握著的是真的劍，她可不會吝嗇於砍幾塊觸手下來玩玩。

 

奇怪的是，當她第二度將球棒伸向攻擊範圍內時，觸手樹並沒有再次襲擊。

 

「怪了……人呢？嗨囉？」

 

她輕浮地平舉著球棒向前走了一步，隨即聽見數條觸手破空而來的聲音。

 

毫秒之差，她如果跳離得再慢些，就會被逮住了。

 

「有點兒意思。親愛的，它是有腦子的嗎？我感覺它正在試圖摸清我呢，超熱情的。來呀小鬚鬚，跟我玩、跟我玩！」

 

『否定，觸手樹並不具有實體性的大腦，但具備高於巴克斯特理論的思考能力。』

 

「巴克斯特那種人太過浪漫主義了，是笨蛋呀笨蛋笨蛋……叫他跟草結婚也會結的吧？對呀，你們應該把他搬來這裡，他就可以跟這些小鬚鬚一起玩了！我還挺喜歡他那個實驗的。」

 

似乎令她感興趣的部分，只有拿火來恐嚇龍舌蘭這件事情。

 

『否定，殺人鬼無法感受恐懼。克里夫．巴克斯特已經死亡。』

 

「那可真令人難過，恐懼是個很棒的東西。」

 

對於正常的生物來說，失去了恐懼的能力並不意味著強大無懼，而是將變得脆弱不堪。

 

看來在殺人鬼身上不適用吧，畢竟是超現實的東西。

 

「就讓我來看看所謂的殺人鬼，思考能力究竟有多少吧。小妹妹，等會兒如果我有沒抓到的攻擊方位，就大聲喊出來。」

 

『指令確認。』

 

她拖著球棒在地上製造出摩娑的聲響，大搖大擺地宣告著她跨入第一攻擊範圍的舉動。

空氣在她站定後凝結，她屏住了呼吸，連四周寒風的聲音都沉默——他們都在備戰的最高狀態之中。

 

一片普通的樹葉承受不住空間中飽滿的殺意，從枝頭落了下來，榮幸地成為了開戰的綠燈。

 

啪沙。

 

她又一次向後空翻而起，卻在半空中感覺到後方預備攔截她走勢的觸手。對方已經記住了她的路數，而且沒打算再給她故技重施的機會。

 

但她是人，有沒有腦的等級區別她還是要展現給這些該死的樹看一看。

 

在空中改變重心，原本的後跳拋物線被放棄，她強行以後背落地，並在下一瞬隨即側翻後彈起身擺好防禦架式。

 

原本意圖攔截她的觸手還在那處沒有反應過來，而在她改變路徑後的落地點，這時才慢半拍地甩出一隻觸手撲了空。

 

『上方。』

 

向後跳就是撞進尚未收回的攔截觸手的懷抱，往左也有尚未收回的攻擊觸手，而往右，太靠近樹體將會大幅縮短觸手樹的反應時間，她的體能狀態再高，恐怕也要閃避不及對方的近距離攻勢。

 

往前滾……無疑是比待在原地更糟的選擇。

 

她盡可能在有限的反應時間內蹲低身子，高舉球棒誘導觸手樹去纏繞最近、最易攻擊的目標。

 

「Come, Love.」

​

觸手如她所願地纏上了球棒，並用力往上牽引祂的獵物。

 

看準時機，她向命運的賭桌扔出她手中的牌。

 

比觸手更早起跳，兩相作用下爭取到了作用力的主導權，她第二次改變重心方向——向下。

 

同時，雙手握住球棒做出縱向斬擊的動作。

 

她感覺到來自四周的殺意在頃刻間猛烈地增強，三秒？還是兩秒？她絕對會死在圍堵之中。

 

『您有三秒，後方出現缺口。』

 

幾乎是在No.92說話的瞬間，她便同步做出了因應。

 

甩出手腕處的扣帶繞過眼前被她用球棒拉扯著的觸手，抓住另一端後毫不猶豫地用力一扯。

 

高強度的皮革硬生生擠斷那隻觸手。

 

兩秒。

 

順著施力方向朝右後翻滾脫離原位，並即刻單手支地以準備進行第二次大幅度翻滾。

 

一秒。

 

她聽見了一陣嗡嗡聲，一秒，就差這一秒。

 

沒能躲開從右方襲來的三隻觸手，她失去了優勢，輪到對手出牌。

 

她不悅地皺起眉，剛才那一瞬間她的反應下降了，然而這並不在她的計算之內，為什麼會這樣……

 

『微量中毒現象，毒種：催情樹液，毒量：15毫升，系統無法預判將會出現的症狀，缺少中毒反應報告。』

 

「那就把這次記錄下來。」

 

是她太過興奮，才沒注意到切斷觸手時噴濺在臉上的樹液……

 

那可是全身上下唯一露出來的地方啊，真是老天長眼。

 

如果有把這個變因計算進去，剛才她會再提高兩倍的反應速度，就能在毒素干擾她的神經系統前離開戰鬥範圍了。

 

『指令確認，正在進行記錄。』

 

「真希望我有火，有刀也行……最好有槍……」

 

這株觸手樹在得手獵物後似乎就變得很不積極，她被像是電宰肉一般掛在了樹梢，幾隻充滿纖毛的觸手緩緩地在她身上緩慢遊走，企圖抹上麻痺的毒素。然而她身上的布料太厚實，暫時還起不了作用。

 

倒是催情毒帶來的暈眩效果比她預期的要明顯，可能跟毒液潑濺於臉部和當前倒掛的處境有直接關係。

 

身周充斥的新鮮腥味和腐肉味更加劇了催化作用。

 

「我也好想殺人啊……有沒有殺人鬼養成班可以報名呢？我很會喔，很擅長的……嗯，也很喜歡呢、哈哈……唉呀，有刀子的話能就做很多事情……」

 

＊

 

『提示：一名倖存者正在靠近。』

 

「蛤？」

 

在半空中的她還沒從自己充滿屍體與殺戮的白日夢中回過神，「倖存者」這樣聽起來並不像武器的名詞，在此刻引不起她的注意。

 

『與您同樣的他位倖存者，可能攜帶有其他的工具，並可能與您產生命定的緣分。行動建議：呼救。』

 

「嘛嘛嘛——我以為我已經選擇了自殺式的系統？」

 

『戀愛目的為所有模式下的第一要務。』

 

「You damn mother fucker.」

 

面對如此消極以對第一要務的她，一直也很消極以對宿主的No.92卻忽然開口說道：『在殺人鬼之島上還有十種不同的殺人鬼，您準備在這裡結束您的旅程嗎？』

 

那雙藍眼透出厭惡與欣賞交織的神色，她沒有說話，片刻後那雙眼中凝聚起霧氣，不一會兒便啪搭啪搭地落下了淚滴——倒吊著假哭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。

 

「救命……救命啊、嗚嗚嗚……救命啊……」

 

一開口便是哭啞的嗓子，每兩三個字就有一個是氣音，眼淚順著睫毛滑下，在關鍵時刻滴在了正好走近的那名倖存者的鼻尖。

 

她一邊哭，一邊暗暗思索著為何同樣是獵物，眼下這個男人早已走進了攻擊範圍卻還沒有被攻擊。殺人鬼該不會是抓夠吃了就會懶得動的生物吧？

 

「天啊！妳還活著嗎？」

 

男人抬頭第一句話就讓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。

 

「是的！是的！我還活著！求求你救、救救我……我不想死在這裡……」

 

「妳先不要怕，我想想辦法、我想想，我會救妳的！」

 

「嗯……謝謝、謝謝嗚嗚嗚你真是好人……」

 

她繼續抽抽搭搭地哭，不忘吸吸鼻子、咳個幾聲。

 

男人手上握著一把斧頭，和一支不短的蠟燭，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最好的禮物。有刀，有火。

 

＊

 

『親愛的宿主，您即將進入：死亡森林。』

 

她單手甩著沾滿血跡的斧頭邊走邊玩，另一手則拎著一包濕漉漉的東西。身上的拘束衣被她撕掉了一部分，露出數十年未曾曬過陽光的灰白肌膚。

​

在她身後的深林之中，某個地方竄出了陣陣濃煙，還有腐肉燒焦的惡臭味。

 

『提示：鮮血的味道將可引來死亡森林的殺人鬼——狼人。』

 

「唉呀討厭，我還在想著這能吃多久呢，搶肉的壞狗狗、壞狗狗。吶，有甚麼行動建議嗎，親愛的？」

 

『請攜帶好您的隨身行李，並保持愉快的心情。』

 

No.92用宛如機長廣播的語調複述著早些時候她所調校的對話內容。

 

「真棒、真好！我們走吧！」